原翼微微一笑,道:“爹,你说得不错,我不能害得李盟主无端丧命。方才一送他出去,我就转了回来。你二人想打一场惊世骇俗的仗,可不能少了我啊。何况要我抛下爹爹,独自逃命,这可不是本公子所屑为。”原庄主大受触动,心头又是焦急不已,刚想开口,立时牵动心肺,咳出了几口血来。原翼沉下脸,道:“爹爹,你不守信用,答应了我在镇上相见,却一心只想同归于尽。我可不准你跟平叔叔做这样的大英雄。”此时黑烟散去,平若瑜身子连连剧震,似是体内魔物不甘就此束缚,仍在蠢蠢欲动。忙招呼道:“爹爹,快来助我!先将她捆起来再说!”
原庄主此时纵有再多不满,也不能放任儿子身临险境。海水已没到腰际,但见原翼站在缓慢散尽的黑烟之侧,身上光环却未因此消退,直如身上洒满光束,从天而降的神明一般。心中叹息,或许自己一贯稳扎稳打的作风,已不如孩儿的战略奏效。权且死马当作活马医,抽出一条长鞭,兜面对着平若瑜抽了过去。
平若瑜向后纵跃,即使点遍周身穴道,竟仍能活动,只是速度减慢不少,却也足令人大为震惊。原翼闪至其后,出剑攻击,阻住她退路。原庄主一鞭抽到,握住一端,将另一头甩了出去。原翼在后接过,身形一矮,避过平若瑜一掌,长鞭在她身上又绕过一圈。原庄主挪动方位,接过鞭梢。两人你来我往,将平若瑜直逼到墙角,长鞭充做绳索,在她身上绕了一圈又一圈,与背后廊柱牢牢捆在一起。
原翼叫道:“各位,快走啊!”一旁战战兢兢的几个落单人士见平若瑜确已失却战力,这才敢放心行事。快步从秘道奔了出去。平若瑜目眦尽裂,一阵猛烈晃动,连带着廊柱剧震,整座大厅都如要立塌陷了一般。原庄主留在她一旁看护,原翼则跃至平庄主身侧,从怀里掏出一颗药丸,送到他口边喂了下去,又在他身后运功渡气。好一会儿,见他脸色终于不复方才死灰般的惨白,这才停止运功。
平庄主深吸一口气,叹道:“当真是‘战场还须父子兵’……我服了。”原庄主催促道:“翼儿,你先带着承王殿下跟平叔叔离开,这里……交给爹来善后。”上官耀华每临险境,向来是那一只逃得最快的兔子。但此时望着厅中情形,竟头一回有了种依依不舍,不愿立时离开之念。至于那不舍的源头,却是连他自己也难以置信。迟疑道:“咱们这就走了?等海水灌入,这庄园倾颓欲倒,平小姐又无意识,那是必死无疑的了。你们难道不管她,任由她在此自生自灭?”
平庄主咳了一声,既已恢复几分力气,又来了同上官耀华不罢休的气焰,道:“那是我的家事,不劳承王殿下多管。你可是千金贵体,不能在此出了意外。还不快走?”上官耀华急道:“这……那怎么成?”原庄主深叹一口气,道:“承王殿下,你应该懂得,舍弃也是收获之理。如今瑜儿药效未过,咱们却等不到那个时辰。无论如何,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。牺牲一人,总比咱们四个同时丧命……来得划算。”
上官耀华皱眉道:“是么?或许对我们来说,有命溜之大吉,确是好事。但对平小姐呢?我却不信这对她来说,是什么最好的结果!她是做错了又怎样?常言道‘人非圣贤,孰能无过’。人不怕犯错,也不怕没有愧悔之心,怕的只是,旁人不肯给她改过之机!”
原翼拉着他手臂,听得他这番话,也不由微受触动。从前他只道上官耀华是个品行低劣的官宦子弟,一向心存轻视。唯有此时,才真正以正眼打量起他来。道:“好,上官兄,你先离开,待会我来照顾若瑜,可好?”一手扶着他,另一手扶着平庄主,艰难前行。原庄主见他三人到了洞口,也随即紧跟上去。
四人一齐钻入,上官耀华心头却总是沉甸甸的,时不时回头张望。又见几块大石滚落,海水平面又升高不少,忽然甩开原翼搀扶,转身向厅中狂奔回去,一路闪避着砸下的土块。平庄主愕然道:“这小子是疯了!他回去送死么?”
上官耀华叫道:“你身为父亲,竟要亲手放弃女儿性命,还说得道貌岸然!你们……你们都是一丘之貉!知道若瑜为何会变成这样?全是因你这个了不起的爹爹,从小到大,对她忽视太甚所致!你让她从小在孤独的环境中长大,一心一意的努力、表现,只想换得你眼光的片刻停留,以及只言片语的赞赏。而你,你眼里只有权位,只有无尽的野心和欲望,真就如此吝啬,给她一点父爱,多抽出些时间陪陪她,对你而言,就有那么困难?”说着转向平若瑜,动容道:“若瑜,我知道你听得见,既然对不起你的是这个世间,受折磨的就不该是你。你应该好好张大眼睛,看看身边这些所谓的亲戚、朋友,会是何等的冷血无情。你应该活着让他们付出代价,谁也不敢忽视了你。你想做武林盟主,这没有错。只怕那些道貌岸然,口口声声敢为天下先,名位次之的伪君子,十个倒有十一个想做盟主。多出来的一个,是他妻子肚里的孩儿,还未成型,已带上了祖传的猖狂血液。你就更不该轻易被打败,不是以药物操控,小小一个禅位之礼,给人拆穿了就唱不下去。要是这样无用之人,本就不配有所成就。我告诉你,该做的是让所有人都来认同你,谁敢稍有异议,劝降不成,那就以武力迫他臣服。在这世上,谎言永远包裹着光华外衣,什么公道正义,什么邪不胜正,究竟谁是正,谁为邪,历代置评,还不是站在得胜者的角度看待?唯有足以胜过一切的力量,才是取得强权的基石。诚如七煞魔头所言,胜者为王,败者为寇。我虽然讨厌他,对此倒也是心服口服。你想等到体力耗尽,独自可悲的死去,得到别人几滴一文不值,惺惺作态的眼泪?那怎配用以葬送你?所有的盟友,无非是一时利益之交,当不得真。再别动不动就干什么陪葬的蠢事,因为这些人……”扫视着厅堂中在水面浮动的尸体,冷冷的道:“没有一个值得你跟他同归于尽!”
平庄主心下又是哀叹,又是不忍,道:“她已经没有意识了,你跟她说得再多,都是白费口舌!”上官耀华冷冷道:“一向如此么?”平庄主倒给他这没头没脑之语唬得一怔,道:“什么?”上官耀华道:“我说你永远是如此自以为是,以自己一厢情愿的主张,随意论断她的思想,指责她的作为?在你眼里,她不是你的女儿,只是一件给你随取随用的工具罢?她的意识,又不是今天才丧失的,你不也是一直津津乐道么?而今会为此恐慌,那也不过是因为,一向柔弱可欺的小绵羊,突然具备了足够的武力,得以反抗牧人而已!”平庄主大怒道:“你这小子……怎敢如此放肆?”一口气提不上来,又咳出几口鲜血。
上官耀华却不再搭理他,轻轻扶住平若瑜双肩,直看入她双眼深处,柔声道:“若瑜,我不相信你真的没有意识。难道你甘愿就这样死去,就此让你的梦想成空,将你的一切,都带到坟墓里去,永远埋藏在黑暗的地底?我能理解你的心情,那只因咱们都是些同病相怜的苦命人。为了得到你爹的一点好感,你不惜哗众取宠,一面糟践着自己,同时又在全力争取。他重男轻女,你就换上一身男装,行走江湖,想以此证明,你并不比任何生就男儿身之人差,是不是?甚至只要你尽了力,也可以成为这世间霸主?当武林盟主,并不是你的追求罢,还是为了赢得你爹垂青。真实的你,只是个需要人来好好疼爱的女孩子,就跟任何同龄女子一样。但不论怎样,都要活着,活着才能够拥有一切。自作了断,即使拉上再多权贵,都是做了一笔最赔本的买卖,因为别人只是赔上投入的钱财,只有你,是自行蚀尽足以翻盘的本钱,一败涂地,满盘皆输!”平庄主皱眉道:“你不要碰她……当心她再要伤了你。”平若瑜服药后的能力有多强横,是他曾亲身领教过的。要是上官耀华当真伤在她手下,对江冽尘也不是交待。自己此番重伤,不经个一段时日,怕是难以痊愈,再无力来同他抗衡。他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,听了那一番话,想到自己对平若瑜种种苛待、忽视,心头不是个滋味,竟有些怕听。原翼却做个噤声手势,耳语道:“我瞧上官兄所为,也不是全无效果。您瞧若瑜的样子,的确是比方才安静些了。”
上官耀华壮着胆子,缓缓抚上平若瑜脸颊,道:“就连你的婚姻大事,也是你爹爹拿来做交易,讨好七煞魔头的凭依。对一个女孩子而言,这一辈子能有几次?怎可如此视作儿戏?那群富家公子蜂拥而至是不假,但那也不过是一种假象。他们此前从未见过你的面,何来爱情可言?他们看中的,不过是四大家族的显赫神秘,又或是平家小姐美若天仙的传闻,却从来没有一个人,愿意站在你的立场,设身处地的去关心你,了解你。而我想,或许你需要的,恰恰是这样一个人,而不是整日匍匐在一旁,服侍你、奉承你,心里想的却是从你身上捞好处的软骨头。你没有做错任何事,要说错,那也是这个局的错,是你爹的错,你并不是个犯人,这样捆着手脚,一定很难受,是不?如果你听话一些,别吵,也别闹,我就给你松绑如何?”
平庄主愕然道:“你疯了?我们费了多大力气,才将她绑了起来,你要是放她,那是让咱们所有人都活不成!”上官耀华道:“矛头的终端指向亲生女儿,这就是你的辉煌战绩?值得反复夸耀?那要不要我回宫以后启奏皇上,让他拟一份文书,昭告天下?”平庄主气得一手指向上官耀华,呼呼直喘,又是一口鲜血咳了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