玄霜笑了笑,道:“是啊!”接着面容一肃,道:“你真就那么小看我?作为你的关门弟子,你以为我上次被你逼着生嚼硬吞了一颗刚死之人的心脏,就会从此一蹶不振?虽说当日我确是给吓得不轻,没用晚膳,也偷着干呕了几次,总觉口中留有异味。还有,不怕你笑话,半夜也是噩梦连连,可到第二日醒来,就没再觉有什么不对劲了。不过么,此事倒给了我不少启发,索性顺水推舟,装疯卖傻,去探查宫中秘闻,以及久拖不下的储君之位归属。不是开玩笑,很多时候,作为一个傻子,往往能探得许多……聪明人不得而知的秘密。不过皇阿玛说的那句话,虽算早有准备,还是让我的心都冷了下来。”
江冽尘淡淡的道:“不愧是本座看中的弟子,果然举重若轻,有担当!如果你这次逃了,咱们之间的游戏就算结束。对了,他说过什么?”
玄霜冷笑道:“刚才驱鬼之时,你应该也在场罢?一点不漏的全看到、听去了,现在又何必假模假样的来问我?你看皇阿玛那副怒不可遏的样子,说出来的话,没半点回转余地,那是铁了心,即使我从此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,他也不会开恩立我为太子。而且,变成疯子以后,地位势必是一落千丈。宫中争斗甚剧,特别是如我一般,曾经受尽恩宠,惹得无数兄弟暗中怀恨,现下又陡遭冷落的阿哥。与打入冷宫的弃妃不同,要不了多久,就会受尽排挤而死。势利小人是见风使舵,兄弟们则惧放你多活一日,说不定哪天皇阿玛回心转意,危及自身利益。那自然要趁此机会,早早除掉你,永绝后患。所以么,宫中也不外乎是这两种人,两方都容不下我。以前作为未来太子,高高在上,谁都争抢着巴结。皇宫中世态尤其炎凉,一朝失势,以前心甘情愿给你当马骑的人会立刻将你踩在脚底,狠狠蹂躏,以报当日之耻。因此有身份地位之时,四周围拢的人大多不是真心。只有当你落魄了,无利可图了,仍然愿意陪着你的人,才能算作好朋友。不过,也不尽然,说不准是专有人眼光犀利,看得出你将来有东山再起之日,这便假惺惺的先来巴结着你。可惜我现在,就连这种‘聪明人’也找不出来。都是见我发疯痴傻,就纷纷……我告诉你,连‘敬而远之’都谈不上,是‘鄙而远之’。”江冽尘不为所动,道:“说得倒是可怜。”
玄霜叹道:“事实如此,我有什么办法?那也不去提它,我另外想多探得些皇阿玛对太子一事的意图,正自苦无良策,摄政王倒是慷慨。找来几个不知是真是假的萨满法师,在皇阿玛面前上演一场闹剧,就让我彻底看清了局势。”江冽尘冷哼一声,道:“他一向都很慷慨。你准备怎么办?”
玄霜沉吟道:“先下手为强——等他昭告天下,一切就都为时已晚。我再不想费尽心思去讨好他了,唯有在此之前,抢先将大权握在手中……前些天我跟上官耀华也商量过。其实,我心里清楚得很,摄政王弄这一套,也是为了对今后倒向谁一边做个准备。不过他不会就此满足,即使有帝王之权,他还想要那个名号,将来必有动作。还有福亲王也是一样,这些人表面对我卖好,鼓动我篡权,说什么自家会出兵,鼎力相助。忙自然是会帮的,只不过帮到最后,还不知是谁得利。他们都是在利用我罢了。说来可笑,我这个人每天没什么作为,只会装假,以前装着极有信心当上太子,不过事到如今,怕是装不下去了。于是我又装作坚信篡权必能成功。但任何事都有风险,哪有如此十拿九稳的?我不过是假装信心十足,好教他们充分信赖我,多借兵来给我用。”
江冽尘道:“人家肯利用你,说明你还有点价值。”玄霜笑道:“不错,确是如此,所以仔细想想,倒也不是一件坏事。可你倒是够镇定啊?我还以为,人家争着利用你的徒弟,你会很生气才对。”江冽尘不屑置答,玄霜接着抬起双手,在眼前审视了半晌,又道:“一旦发动政变,不知宫廷上下又会死多少人,流多少血。不过跟你待得久了,渐渐觉得人命也没什么稀罕。你说对了,但凡一步踏错,今后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。既然我手上的血腥,反正也是洗不干净了,那还何必苦苦压抑着自己,假扮良善君子?不如彻底走上邪路罢,仍然能有一番作为。其实从本性论来,毋庸置疑,我跟你是同一类人。”
江冽尘冷冷扫了他一眼,道:“现在的你,还差得太远。杀过的那一点人,在本座眼里是九牛一毛。今晚上子时,我要到相距京城不远的安家庄,事情要是办得快,估计半个晚上便能来回。你敢不敢跟来?”
玄霜想到自己在宫里刚出了个大丑,即使现在回去,也只能为人笑柄。当即爽快应道:“敢啊!有什么不敢?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见你杀人。那个倒霉的安家庄,是怎么惹着你了啊?”
江冽尘神色平静无澜,似乎早将他答应同去视作理所当然,道:“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富户人家,庄中也是人人练武,但只有庄主安老头还有几分真本事。近日他想在江湖上大出一番名头,竟敢率领着一众妻儿老小高举义旗,口出狂言,说什么要灭了我。本座就登门造访他一回,看看到底是谁灭了谁。”
玄霜冷笑道:“那不是废话么?喂,照我说,子时是去,现在也是去。倒不如现在过去,打他一个措手不及,早点将事情了结,大家清静。”
江冽尘道:“不成。无论是人是魔,说出来的话,总该作数。本座连帖子也下过了,讲明子时前往,就不能中途变更。话说回来,多给他们些时间准备也好。反正结局总不会改变,有趣的就是此中过程。且看那些卑微之辈,惶惶然撑到子时,受尽煎熬的惨相。也不知他们为图保命,能布置下哪种厉害机关。本座多方攻剿,于此道见识过不少,唯一称得起有点像样的,就要数无影山庄那几个阵形了。沈庄主要不是死得早,以他的才能,足可有番作为。”
玄霜对沈世韵所行不能宽恕,但外公总还是要认的,听他在自己面前提起无影山庄,虽是从没见过那座庄子,但耳中也不知听过多少遍。不悦道:“这会儿又称赞我外公做什么?他再如何英雄了得,最后还不是给你杀了?你没口子的夸他,不过是想借此夸你自己。真不害臊。”
江冽尘淡淡一笑,道:“也不尽然。作为一个强者,他想要天下无敌,就该始终保有看待对手的敬畏之心,才不会在作战中疏忽大意,阴沟里翻了船。即便是千百个粗通武功之人,也不可太过小觑。多股力量汇集,往往有扭转乾坤之能。常言道‘千里之堤,溃于蚁穴’,并非空泛而谈,好比本座的祭影教,还不是给李亦杰带领一群乌合之众灭了?”玄霜哼声道:“说得倒挺有道理,可魔教还不是你自己送给他灭的?你对前任教主心怀不满,连他开创的宗派都不愿保留。实说起来,李亦杰的功劳微乎其微。”江冽尘状若自语,道:“小小一个祭影教,本座也不放在心上。我真正败给他之处,是他逼着我亲手杀了……”想及此,很有些说不下去。
玄霜叹道:“是你自己为争一时之气,干嘛总说人家逼你?哎,可我见你总是高高在上,哪有一点对别人的敬畏之心?”江冽尘半转过视线,淡淡的道:“怎么,你们宫廷之中,整日里勾心斗角,就不准我做些表面功夫?”心里突感一阵哀痛,他之所以落得今日愁苦,有极大原因,都是因这造诣精深的“表面功夫”而来。要不是时常扮作冷酷无情,任何事都不肯明言,也不致让梦琳处处误会,连到死都恨着他;不会使暗夜殒与他心生嫌隙,才给沈世韵有机可乘,最终挑拨得两人反目成仇。直到此时,他仍是以假意的冷漠强行伪装,却不知早已伤害了不少人。眼神中流露出几分落寞,几分忧愁。玄霜看到他这样的神情,竟有些呆住了。从前听闻七煞魔头所作所为,总觉是恶贯满盈,罪不容诛。但与他闲聊这几次,他对自己倒是不加隐瞒,全将一应想法和盘托出。对他了解得越多,倒越是觉得,他也不过是个可怜人,是千百个孤独失意者之一。即使武功和权力已达登峰造极之境,却换不来真正的快乐。本想调侃几句,见了他这等深切哀伤,心下又生怜悯,不忍再多加讥讽。
两人离开京城之时,天色尚早。到了安家庄一带地界,便在街上闲逛,气氛随意,如同一对寻常朋友相似。玄霜口上说敬重他,江冽尘却是受不了他一板一眼的恭维,同时对他印象也是极好,就破例答应了他,私下相处时可似平辈之交,不必拘于师徒礼法。他俩个性确有投机之处,玄霜又善于迎合,常能谈得尽兴。这当口在街上闲逛了几个时辰,停在一处贩卖小玩意儿的摊头前。玄霜拾起一个扳指状的小圈,拨弄了几下,笑道:“以前小璇……很喜欢这些东西,我还常常笑话她,也从没买来送过给她。”江冽尘听他提起程嘉璇,全无心思再听,淡淡道:“女人都是一样的。”嘴上是如此说,脑中却有种强烈的反对之意,回想他有意无意招惹上的这几个女人,倒可说是各有千秋,但仍旧是楚梦琳的身影最为清晰。一想到她,立即袭来一阵深深心痛。
玄霜道:“那也挺好的,至少容易哄住她们,一点小东西,就能看成多大的惊喜。没猜错的话,你也从没送过楚小姐罢?”江冽尘道:“废话。我……”想到自己要是拉下脸来,拿着一个摊头上弄来的耳环,正儿八经的交给梦琳,这场面实在不伦不类。估计还不用说什么,梦琳早该被他吓得一声惊叫,转眼间跑得远了。看来他对待女孩子,要讲温柔,本来就不合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