见四女安静下来,苦海这才道:“人体的骨肉精血,授之于天,由地、水、火、风、空五大元素所决定,任何人也摆脱不了生老病死的规律。如果协调好身体和五大元素的关系,则可以神清气爽,延年益寿。反之则多生痨疾,以至于病体成殃。可要想调理好身体,首先必须得固本培元,由心而象。贫僧先念一段《波罗蜜多心经》,以解诸位胸中郁气。”
苦海出言唬住四名妓女,摆脱尴尬的局面后,便开始讲经论道起来。由于他说得头头是道,四女听得渐渐入了迷。牢头见情况有异,于是立即派人通报了尤梦盈。
过不多时,地牢的铁门被人推开,只见尤梦盈带着满心好奇,姗姗而来。苦海故作不见,继续绘声绘色地给四女讲经,讲到真切时,更是声情并茂。
尤梦盈听了几句,忽然冷笑道:“大师说真正智慧的体性,是空寂、圆明、清净、妙密的实相无相。而这种智慧的真功德,不是以世俗的观念求得的。那我请问,既然你已空寂圆明,那为何还要穿衣遮体?既然你已清净妙密,那为何见到裸身女子就害臊?你若真的已超脱世俗,那为何不一头撞死,也好尽早升天成佛,却留恋在这红尘中,给一群最世俗的风尘女子,讲这狗屁不通的经文呢?”
尤梦盈这番话尖酸刻薄,但苦海依旧能沉着应答道:“贫僧穿衣,是为了能够更好地亲近他人。贫僧害臊,是因为夫人忘记了自己的身份。贫僧不死,是想让活着的人更加和美。夫人若想了解佛法真谛,何不一同坐下,听贫僧细细讲解?”
尤梦盈冷笑道:“本夫人可没工夫在这里听你瞎扯谈。”她说着妙目一转,随即道:“不过梦盈会请一些爱听的朋友来,届时还得烦劳大师您费神。”言讫,冷笑而去。
四名妓女受到苦海点化,虽不能就此脱离苦海,却也是埋下了小小心思,于是纷纷裣衽而去。苦海叹了口气,又自行打起坐来。一名狱卒将王怀志送来的馒头递给苦海,随即关上牢门而去。地牢里顿时变得一片宁静,银色的月光由天窗洒入,照耀着苦海单薄的躯体。
如此平静地过了一夜,次日早上,苦海听见牢外传来杂乱的鸡鸣狗吠之声,正感纳闷,却见牢门一开,顿时冲进来七八条恶犬,紧随其后的是十几只鸡和一头水牛。狱卒笑道:“大师,夫人说了,您要是能让这些牲畜也听话,她就放您出去,并且准您开坛讲经。”言讫,又锁上了牢门。
转眼之间,地牢里已是鸡飞狗跳。苦海想不到尤梦盈会如此刁难,竟弄来了一群牲畜。几条恶犬围着他拼命狂吠,大有扑上来撕咬的势头。一条恶犬尝试着咬住袈裟猛扯,苦海刚运功将其逼退,又一条恶犬扑了上来。苦海无奈,只得挥念珠将恶犬撵走,谁知一只被恶犬追咬的鸡,又飞到了头上。苦海挥袖子赶走恶犬,那鸡却并不领情,竟在他头上拉了泡屎,这才振翅飞去。那水牛也没闲着,低头扯起苦海坐下席子大嚼,顷刻间便吃去一半。
苦海心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,思虑再三,只得低声梵唱。他逼音成线,将极具穿透力的梵声,传入这些牲畜耳中。牲畜想是受到干扰,起先还很暴躁,过得一阵却安静了下来。苦海的梵唱绵绵不绝,有洗涤心灵的奇效。那些牲畜渐渐被慑服,纷纷趴在地上,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。苦海见状,这才慢慢收了声音。
那牢头见地牢里只有诵经声,却没了牲畜的嘶叫声,一时感到好奇,于是低头从天窗上看来。他见牲畜都十分安静,或卧或坐,竟好像真的在听苦海念经,不由啧啧称奇起来。
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尤梦盈耳里,她立刻赶来查看。待到地牢时,只见王怀志和柴馨也在听苦海讲经,那群牲畜竟是安份守纪地围在四周。尤梦盈故意去踢一只鸡,没想到那鸡飞到苦海光头上,又卧了下来。
尤梦盈见了哭笑不得,于是嘲讽道:“大师果然有能耐,居然能和鸡狗对话,梦盈不得不佩服。却不知大师前世是否畜生所变,竟有这等通万物之能。”
柴馨幽幽道:“真可惜,连畜生都听得懂的话,有些人却听不懂。”苦海笑道:“夫人有所不知,这人与牲畜本就是同宗,又何必分得那么清楚。”
尤梦盈板着脸道:“大师自甘为畜生的后代,梦盈可不敢苟同。不过大师能喝潲水,又能为妓女讲经,跟鸡狗认亲戚,也足见非同寻常。梦盈向来一言九鼎,既然你已通过了考核,去留还请自便。不过游戏只会越玩越精彩,就看大师是否有胆量继续留在天龙帮了。”她说着一阵轻笑,随即转身而去。
柴馨欢呼道:“大师您好厉害哦!兵不血刃就打败了熊夫人,真是可喜可贺。”王怀志笑道:“大师,弟子也是越来越佩服您了。走,咱们先离开这个鬼地方。弟子已备好酒菜,吃完后咱们继续研习阵法。”柴馨颔首道:“大师忍辱负重,怕是受了不少委屈,回去后馨儿好好给您老顺顺气。”
苦海含笑道:“常言道,吃得苦中苦,方为人上人。更何况在贫僧心中,早已无苦难二字。”
在两个少年的簇拥下,三人出了地牢,回到王怀志的居所。苦海沐浴更衣后,用了些斋饭,便与王怀志研习起阵法来。柴馨听得直犯迷糊,于是伏案睡去。苦海和王怀志一直长谈到深夜,这才吹灯睡去。
次日清晨,苦海来到校场上,准备开坛讲经。可是消息散播出去,及至正午,也不见一人前来听讲,唯独王怀志和柴馨陪伴左右。苦海不以为然道:“佛门经典,只在于人心所向,不在于信徒多寡,咱们这就开始吧!”
苦海跟二人讲了不到半个时辰,忽闻一阵锣鼓喧天。王怀志扭头望去,只见一个戏班子敲锣打鼓而来,到了校场后,便着手搭起戏台。不消片刻,戏台搭成,一干帮众武士纷纷赶来看戏,顷刻间便围拢了两百来人。随着阵阵叫好声,连柴馨也经不住诱惑,偷偷地溜去看戏去了。
只听人群里有人大叫道:“王兄弟,过来一起看戏吧!听那劳什子的念经有何意思。”王怀志劝苦海道:“大师,咱们走吧!不要受这份气了。”苦海却道:“贫僧说过,讲经诵法在于心诚,而不在于哗众取宠。只要有人聆听,贫僧就会讲下去。哪怕是无人侧耳,也还有山林在听,天地万物在听。”
就这样,俩人在喧闹的场合中,纵谈天地玄奥,人生哲理。渐渐地,竟也达到了忘我的境界。
熊天霸带着朱睿、太行双雄、黑白无常回到天龙帮,老远便听见锣鼓喧天,于是赶来校场来一看。见是尤梦盈带着帮众在听戏,熊天霸心生不悦,正欲发话,却听朱睿说道:“帮主您看,怎么有个和尚跟怀志兄弟在一起。”熊天霸寻声望去,果见一个面目清秀的中年和尚,正和王怀志席地而谈。他越看越觉得和尚面熟,于是走过去一瞧,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,愕然道:“原来你还活着?”
苦海抬头看着熊天霸,十几年不见,无论是气魄还是穿戴,眼前之人都已今非昔比。唯独那股与身俱来的霸气,还是像当年那般犀利。苦海站起身来,含笑施礼道:“悠悠十八载,大哥别来无恙。贫僧苦海,这厢有礼了。”
王怀志等人闻言大吃一惊,谁又能想到,眼前这个朴实无华的和尚,居然是熊天霸的结义兄弟。
熊天霸上下打量着苦海,突然哈哈大笑,声震云霄。尤梦盈见是熊天霸回来了,于是命戏班子息演,跟着率领帮众朝这边围了过来。众人纷纷向熊天霸请安道:“属下(弟子)参见帮主,愿帮主洪福齐天,德昭日月,一统江湖,威加四海。”
“这和尚是几时到我天龙帮的?”熊天霸摆了摆手,向尤梦盈问道。
尤梦盈掩嘴一笑,眨着妙目道:“大概三天前吧!怎么,夫君真的认识这秃驴?”熊天霸紧盯着苦海,玩味地笑道:“岂止是认识,还有过八拜之交呢!”说着又问苦海道:“好兄弟,你是怎么活下来的?”
苦海淡然道:“在贫僧看来,死也许比活着要快乐多了。”熊天霸闻言一阵大笑,跟着调侃道:“所以你就去当了和尚,想让自己清净圆明,是么?”苦海摇头叹道:“贫僧有大哥这般兄弟,也许此生都难清净圆明了。”
熊天霸面色一寒,冷笑道:“看来贤弟还是没有四大皆空啊!不然这心里也不会还记恨大哥了。”
苦海面露惋惜道:“正所谓爱之深,责之切。贫僧只恨自己没能尽到做兄弟的责任,劝大哥走上人间正道罢了。”殷老二起先摸不透苦海底细,是以不敢多言,现在见其言语之中,似与熊天霸有嫌隙,于是破口大骂道:“大胆秃驴,竟敢指桑骂槐,说咱们帮主走的不是正道。”他说着一步跨来,举手就要掴苦海。
王怀志急忙横身拦住,随即向熊天霸恳求道:“师父,苦海大师可是您的结义兄弟啊?”
熊天霸横眼一瞟殷老二,随即责骂道:“听见没有,这位大师乃本座八拜之交,你骂他不就等于骂本座吗?还不滚一边去,扇自己十个耳光。”殷老二唯唯诺诺,赶紧跑到一边扇自己耳光去了。
苦海忙道:“大哥无须责罚这位施主,有什么过错,贫僧一人担待。”熊天霸以略带玩味的口气道:“看见没有,这就是当和尚的胸怀,你小子以后学着点,还不快谢谢我兄弟。”
殷老二是笑非笑,忙朝苦海作揖道:“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,一家人不识一家人。大师,您和尚肚里能装驴,咱俩不妨亲近亲近。”他说着一把握住苦海的手,便潜运功力狠狠捏了下去。
苦海也不运功抵抗,一双手宛若无骨般,任凭殷老二使力,也是毫无痛楚。殷老二略感诧异,却也寻不出名堂,于是讪讪而退道:“往后还请您老多担待。”苦海无奈地摇了摇头,转而对熊天霸道:“大哥,如今你已功成名就,坐享荣华。是不是也该行善积德,为天下苍生做些好事了呢?”
熊天霸阴笑道:“听兄弟的意思,就像大哥从来没做过好事似的?”苦海道:“行善积德乃人之本分,不是做过一两件就能功德圆满的,而是要时刻身体力行才行。”熊天霸哈哈大笑道:“兄弟你看,如今大哥名扬四海,威德远播。加之美人在怀,金玉满堂,这小日子过得如何呀?”
苦海摇头道:“人心若不正,得到越多越容易迷失本性,最终落得身败名裂,万劫不复。”
熊天霸反唇相讥道:“兄弟当了和尚,怎么反比以前更愚蠢了呢?本座只在乎活着时能够拥有一切,那是真真切切的享受。至于死后的事,我已无从知晓,还管他什么流芳百世或是遗臭万年。更何况本座今日的一切,都是靠自己努力拼搏得来的,凭什么与人分享?”
苦海摇头叹道:“大哥终究还是未改初衷。其实我辈所能看到的一切,只是我等业的景象让我们看到的,别无其他。你若迷失在这幻象中,那最后所能得到的,终究是一场空!小弟此番前来,本想与大哥共勉之。若大哥依旧执迷不悟,那贫僧也唯有代大哥面壁绝食,以偿罪孽了。”
熊天霸一挑浓眉,冷冷问道:“哦!那贤弟打算面壁多久?”苦海淡淡道:“七日一轮回,四十九日方能功行圆满。不知大哥能否借后山一用,贫僧明晨便斋戒沐浴,入山面壁。”
王怀志急道:“大师,人若四十九日不进食,必然无法存活,您这又是何苦呢?”苦海笑道:“朝闻道,夕死足以。”熊天霸讪笑道:“真不愧是我熊天霸的好兄弟,果然重义气。你要是喜欢,就去做吧!说不定本座那天一高兴,便在后山上建座寺院,把你供奉其间,也好叫人天天朝拜。”一干帮众闻言大笑不止。
面对众人的讥笑,苦海依旧从容道:“贫僧相信,只要人心还是肉长的,就一定会知道痛。”熊天霸眼珠子一转,随即将手搭在苦海肩头,暗运功力试探。苦海警觉,急忙封住了真气。
熊天霸见苦海内息空无,显然不会武功,于是宽心道:“好兄弟,但愿你能撑到大哥当上武林盟主的那天。总而言之,大哥还是要谢谢你,甘愿代我受这份罪,这需要何等的见识和胸怀啊!”他说着一指帮众道:“你们都要学着点,急人所难才是江湖儿女的本分。”一干帮众忙应承道:“帮主高见,大师慈悲,我等受教了。”
殷老大低声笑道:“天下间竟然有此等笨驴,真是愚不可及。”白无常调笑道:“秃驴至高无上的境界,当然就是当头虔诚的笨驴喽!”殷老二幸灾乐祸道:“非也,非也,这可是咱们帮主的福分呐!你们想想,养条狗也不会这般乖觉,何况是人乎!”众人窃窃私语,不时发出阵阵哄笑。
他们的声音虽不大,但王怀志却听得清清楚楚,不由怫然作色道:“都给我住嘴,亏你们还是天龙帮的精英就不怕受人耻笑吗?”众人闻言立刻止住了嘲笑,眼巴巴地看着熊天霸。
熊天霸置若罔闻,只顾拍着苦海道:“好兄弟,这可是你自找的,千万别埋怨大哥。你要是那天撑不住了,只管来找大哥,好酒好肉咱有的是。”苦海笑道:“这就不劳大哥费心了。”熊天霸一连说了两声“好”,这才带着一干手下扬长而去。
王怀志义愤填膺道:“大师,您犯不着受这份苦啊!为何要让哪帮混蛋嘲笑?我师父是不会感激您的。”柴馨也劝道:“就是吗!一看他们那副德性,就知道这种人是死不回头的。大师,您可千万别犯傻啊!”
苦海笑道:“至道无难,唯嫌拣择。但莫憎爱,洞然明白。人只有在红尘中修行,才能真正提高修为。但这并不等于世界,就会因此而改变。更何况贫僧所作所为,都是为了自己能够早日修成正果。”
两个少年一阵默然,也不知该说些什么。其实苦海已经用他博大的胸怀,做出了最好的诠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