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永清在洞庭湖周围寻了两圈,不知不觉来到沅江边一个叫桃源的地方,但见此处桃树成林,鹿行其间。香飘十里,百鸟来朝。宛如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一般。
景色宜人,不由得江永清不徒步而行。正走间,忽闻桃林中传来哭声,那声调老而低沉,不似孩儿在哭泣。江永清颇感意外,打算一探究竟,于是往桃林中走去。走不到二十来丈,只见一条小溪拦住了去路,溪上架了座小木桥,桥上正有个老人跪在哪里哭。
江永清深感疑惑,于是走过去问道:“老人家,不知遇上何事如此伤心?”那老人回头瞧了瞧江永清,见他面善,于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道:“我爹打我。”江永清吃了一惊,暗道:“瞧这老人已是古稀之年,那他父亲岂不要百岁年华?”想及此处,不由感慨万千。
那老人又道:“我爹正在气头上,我要是回去,定然讨不了好。”江永清道:“老人家不必担忧,待晚辈去帮您说道说道,兴许能让老太爷消气。”那老人破涕为笑道:“果真如此,就再好不过了。”
俩人说着,便沿小溪一路往老人家而来。走不到两里地,但见溪流绕着一片郁郁葱葱的密林蜿蜒而去,林中露出一角角白墙飞檐,鳞次栉比,错落有致。
江永清暗赞道:“如此人间仙境,难怪老叟如童。”两人走过一座石板桥,但见林边路口竖着方丈高龟陵石碑,碑上镌刻着“长寿村”三个硕大篆字,下方刻着行小字“始建于大唐贞观五年”,也就是说已距今四百多年历史了。江永清见村中房舍幢幢如新,就连石板路也是平整干净,仿佛这村庄是一夜之间拔地而起的,竟看不出一丝陈旧,不由暗自赞叹。
老人带着江永清来到林中一处高地,指着右首一座两进的院子道:“喏!那便是舍下了。”江永清定睛看去,只见一名九旬老叟正站在院子里跳着脚骂道:“小兔崽子,你有种别回来,回来老子便打断你的腿。”骂完,转身走到房门口,又回头指着小路骂道:“这小畜生真没良心,才骂了两句便野在外面不回来,生生要气死老子不成。”
江永清不觉好笑,回头瞥了一眼那老人,只见他畏缩在一株皂角树后,好似生怕父亲看见自己似的。江永清淡淡一笑,大步来到那院子外,问道:“不知老人家因何生气?”老叟奇道:“你是何人?”江永清笑道:“过路人。见老人家年迈,怕您气坏了身子,故而想劝慰一番。”
老叟恨恨道:“我养了个为老不尊的儿子,这么大把年纪了还干那幼稚的事情,你说我能不生气吗!”江永清笑道:“老人家到说说看,究竟你儿犯了何事?”那老叟叹道:“我这不孝的儿子,自个也是当爷爷的人了,还一天到晚惹他爷爷生气,你说气人不气人。”
江永清吓了一跳,心里嘀咕道:“瞧这老人已近百岁,父亲竟然还健在,那岂非要百十来岁了。”于是道:“老人家可否带晚辈见见太老爷,说不得晚辈还能说道说道。”
老叟听江永清口音非本地人,但见他面色平和,不似奸邪之辈,于是应承道:“我那老爹许久没见外乡来的年轻人了,让他见见也是好的。”说着便打开了柴门。
江永清抱拳道:“多谢老人家信任。”于是跟着来到后院,只见一间大屋敞着门,里面隐约传来含糊不清的呻吟声。
江永清抬足走进去一看,只见一位形若枯槁,双眼深陷的老者躺在床上,嘴里嘀嘀咕咕呻吟道:“小畜生啊!小畜生,竟然欺负到咱小祖宗头上来了。还不给我死回来,听候小祖宗发落。”江永清暗叫道:“乖乖不得了,竟然还有更老的,实在是匪夷所思。”
老叟恭恭敬敬地在父亲耳边低声道:“爹,有人来探望您老人家来了。”那老者吞了口唾沫,以苍老沙哑的声音问道:“啊!你说哪个?是小祖宗回来了吗?”老叟忙解释道:“是个外乡来的年轻人。他听说您老人家有一百二十岁,特来请教长寿之道的。”
那老人耳背,说道:“啥啊!知道?既然知道又问。还是那句老话:‘长寿不外乎清心、寡欲、足睡、荤戒、勤走五样。’其实没什么秘诀,说来也不足为奇。”
江永清忙抱拳作揖道:“多谢老人家指教。晚辈此来主要是……”
“爷爷别怕,你进来,我去跟老祖宗说那寿桃是我给您吃的,不是您偷吃的。”屋外突然传来孩童声打断了江永清的话语。须臾,只见一个十岁大的童子拉着先前那老者进了屋子,冲床上的老人叫道:“老祖宗,您别骂我爷爷了,那寿桃其实是我给爷爷吃的。”
老叟慌忙道:“哎哟!我的小祖宗,那寿桃是太爷爷精心挑来给你的,又大又肥,你怎能随便给这小畜生吃呢?”那童子撅着小嘴道:“太爷爷,爷爷是您儿子,我是您的重孙子。咱们都是一家人,还分什么彼此。爷爷今个吃了我的桃,明个我再吃爷爷的桃,还不都一样吗!”
床上那老人伸出颤抖的手,朝童子招了招,说道:“我的小祖宗,咱家十代单传,都指望你来开枝散叶了,你不长结实点行吗?”童子跑过去摸摸老人的头,又把他那枯手贴在脸上,笑嘻嘻道:“老祖宗,只要您老好好活着,我一准给您老养他十个八个小玄孙。”众人闻言大笑不已。
江永清见几个老人承欢膝下,含饴弄孙,不由暗自感慨道:“原来这孩子才是这些老人心中的宝。唉!瞧他们如此快乐,难怪个个长命百岁了。”旋即又想到自己,不由黯然神伤,默默念叨道:“师父不肯认我这个儿子,又以为我死了,真不知该有多怀念。我找不到婷儿,原也该先去拜拜他老人家才是道理,却何苦在此徘徊不前。”
一想到江湖风起云变,苦海可能还不知道,江永清忙辞别几位老人,驾黄鹤往那岳麓山飞去。黄鹤飞行神速,赶在黄昏前便到了岳麓山下。江永清为表敬意,徒步往山上走去,来至半山腰处,忽见前方林里人影一闪而过,身形颇象何志宇,不由嘀咕道:“他来此干嘛?”忙奔进树林一看,却哪里还有人影。
江永清遍寻不着何志宇,无奈之下,只得先去拜会苦海和江寒玉。当转过一处山坡时,他远远便见一匹黑马在坡上吃草。江永清认得是宝马“神风”,当即吹了声口哨。那神风马听到口哨声熟悉,抬头见是江永清,立刻一声欢呼,奋蹄直奔而来。
神风马是何等脚程,百十丈的距离转瞬即至。这一人一马刚一挨近,便相互亲昵起来。神风马不断拿头来蹭江永清的脸,显得十分热情。江永清搂着马颈笑道:“你到是长得健壮,却不知师父可好。”他一面说着,一面牵起神风马,径直往山坡后的树林里走去。
这一人一马穿过树林,便见山崖下有个石洞。江永清三步并做两步,快速来到洞口,朝内纳头便拜,并心情激动地喊道:“师父,徒儿来看您老人家了。”
其时,苦海正在洞中禅坐,江寒玉亦在练功。江永清的这声呼唤,宛如穿越时空而来,唤起了苦海沉寂已久的记忆。又仿佛是一块石头落入了平静的水塘,激起层层浪花般的热血。苦海浑身一阵颤抖,猛然睁开了双眼,却是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。
江寒玉疑惑道:“这小子难不成是猫妖转世?竟然还活着。此中恐怕有诈,待我出去看看。”说着起身便往洞外走。苦海的嘴唇动了动,仿佛欲言又止。只听江寒玉冰冷的声音传进来道:“好你个臭小子,老天爷到底给了你几条命?中我一掌不死也就算了,怎么掉进那么深的山谷也死不了,真是奇了怪了。”
江永清忙磕头道:“让师娘挂念了。都是弟子不好,脱离险境也没先来拜望师父师娘。”江寒玉冷冷道:“你师父和我都已退隐江湖,你还来叨扰究竟为何?”江永清恳切道:“弟子一来是看望师父师娘的,二来是要……要认祖归宗。”言闭,“咚咚咚”磕起头来。
苦海在洞中听得明白,心中难免有些苦涩,于是宣了声佛号道:“阿弥陀佛!善哉!善哉!你能体察师父的用心,自愿认祖归宗,也不枉你我师徒一场。这很好,你进来吧!”
江永清暗自嘀咕道:“师父八成是会错了我的意思,且进去跟他分说明白。”于是站起身来朝江寒玉拱手道:“师娘先请。”江寒玉只是冷哼了一声,便率先进了洞。她这些年来日日听苦海诵经念佛,起先十分厌烦,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,再到如今,那偏激暴戾之气已然消退了许多。
在洞中只听得到“叮咚”响的滴水声,宛如珠落玉盘,又似风吹银铃。两盏油灯“噗噗”地冒着火花,使得那些奇形怪状的石钟乳,好比风中摇曳的花蕾,随时都有可能夭折。
江永清见苦海端坐在一方石头上,仪表平静而安详,只是须眉略显花白,加之额上几道皱褶,更平添了几分苍老。江永清暗叹道:“瞧师娘容光依旧,可他却老了。”于是趋步上前,跪倒在苦海面前,纳头便拜道:“师……父,您老人家别来无恙?”语气中,故意将师父二字首尾拉长,听起来师是师,父是父。
苦海扶起江永清,仔细地端详了一番。可瞧着瞧着,却已是热泪盈眶。也不知过了多久,苦海方敛去柔和的目光,双手合十,闭目念道:“我佛慈悲,未使江家断后,弟子铭感五内。”
江永清忙道:“不,师父。徒儿……我应该叫您一声爹……”苦海忙截断江永清的话语道:“觉元,有些事情,是该让你知道了。”于是将自己与熊天霸的恩怨情仇,以及和江搏浪、谷芳、江寒玉等过去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。
不觉天色已暗,江寒玉弄来饭菜,三人凑合着吃了。江永清本来心情就不好,此刻听了苦海所言,心中更是难以名状,只得暗自嘀咕道:“爹为了偿还旧债,却把亲生儿子送给别人,真不知他又如何向自己的列祖列宗交待?”于是问道:“可是您……您又怎么办?”
苦海沉声道:“人活在这世上,原本是很脆弱的。我辈多承担一份苦难,别人就少担一份罪。所以俗人睁眼要见物,而我辈修道者却重的是心。觉元,你也算是半个修道者了,缘何如此看不开?”他言罢,不再理会江永清做何感想,反问江寒玉道:“天明,我带觉元到乃兄坟前祭拜,让他认祖归宗,你看如何?”
江寒玉暗思:“想我江家,原也是名门大族,如今落到这步田地,无涯也有些责任。爹、娘和大哥若是在天有灵,想来也不愿看到家族衰亡。”她用犀利的目光游走在苦海和江永清脸上,又寻思道:“这臭小子不但命硬,而且有些本事,给我家续弦到也不算辱没门楣。”但嘴上却不饶人道:“你们俩父子真会打如意算盘,见我江家家大业大,就想来盘剥。”